观点 | S中学的九十六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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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 | S中学的九十六小时

S中学的九十六小时
文/垂旸
她说完时那脚步顿了一下,紧接着依然是流畅地离开了。
12月25日 凌晨5:00

尽管在南方,冬日的夜晚还是有些凛冽的。前一日的夜晚方才下过雨,地面依旧湿漉漉地浮着一层水。陶希言在如此时分推开宿舍楼下的门走出来,道路上的灯白晃晃地扎眼,她含着模模糊糊的一重因冷风和灯光而生的泪水,拢了拢衣领,向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在走廊与道路边都有摄像头,随处随时都是摄像头,他们的每分每秒都生存于他人的视线之中。当她穿越走廊感受万籁俱静,只见眼前的摄像头在一片阴暗之中闪烁着荧荧红光。她考虑过如此行事或许会被察觉、被阻止。但是她确信经过她的精心筹划这一系列事件不会出现差错。
陶希言走到教学楼顶层,拐进一间公共教室。她从教室外侧的窗户翻了出去,踩着空调机箱爬上教学楼顶部的天台。这一过程比她原先所设想的艰难许多,当她的双手牢牢抓住了天台的边沿,她感受到了一股发自于指尖的脱力感。险些她就坠楼而下。

她浑身冒着冷汗,静默地站立在天台上。她走到教学楼的一端,往宿舍楼的方向看了看,一间宿舍的窗亮着,但是不一会便暗了下去。学校侧门的治安亭亮着灯,保安站在亭外的空地上无所事事地打拳,迟滞而无力。点点星辰也是不可见的,她抬头凝视夜空,云层在不易察觉地翻涌,像浪涛,像地下暗河,像一切隐匿于阴暗地带的事物。

陶希言走到了天台的另一侧,护栏的宽度比她料想的安稳,她略略感到宽心。她掏出了塞在校裤口袋里的两只药瓶。瓶身是白的,密密麻麻地写着字符。她拧开瓶盖时想起自己忘记带些水来用以吞咽药片,她在天台上走了两圈,遂决定直接将它们吞咽下去。

当药片尽数被她咽入肚中,天边已可以瞥见几抹光明。那光线收拢着,压抑着,聚集在天空接近地平线的一端。陶希言拖着有些疲软的身躯爬上了护栏,蜷曲着身子躺了下来。

如此该结束的结束,该忘却的也都忘却了。

12月25日 早晨7:40

刘晨明在楼梯间里一路小跑。进校门的时候险些被记了迟到,但是到班上显然是晚了的。她不得不加快了步伐。因着天气愈加冷,起床也就愈加艰难,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一觉就睡到了七点半。快爬上四楼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听闻到走廊里回荡着的各班的读书声。三级,两级,一级,左拐……她就这样冲进教室后门,欣慰地发现班上的同学还处在一片混沌之中,该喧闹的喧闹,该收作业的收作业,游手好闲的四处乱窜,她在一片乱象之中穿越人群抵达了自己的座位。

还未坐稳,班主任便拐进了教室。班上的同学稍有收敛,但仍是人声鼎沸。班主任顿了顿脚步,对着人群最集中的地方说:“几点了?还不开始早读?”

于是同学们稀稀拉拉地掏出了《道德经》,经书下又分明夹带着其他科目的练习册和试卷。但是大家又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班主任环视一周,说:
“刘晨明,你上来带大家早读。”

刘晨明打了一个激灵,顺口说道:“一直都是陶希言在带啊。”

“陶希言没来啊。”她身畔坐着的同学说道,刘晨明便无可推辞了,只得拿着《道德经》走到讲台前。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于是教室里便响起了与其他班近似的了无生气的读书声。班主任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在教室里又走了两圈便离开了。班主任一走,读书声便又减了几分,大家顺手抛开《道德经》,纷纷对着练习册奋笔疾书。各科课代表站了起来对着人群嚷嚷:“我们第二节课课间送作业,你们快点补啊。”又有人过来跟刘晨明说:“陶希言没来,作业交给你。”刘晨明手忙脚乱地翻出花名册登记作业,逐渐地班上已无人朗读。

“话说,陶希言哪儿去了?”刘晨明问自己后桌的同学。

“好像是生病了。”

“今天要交什么作业?”

“数学导学,《道德经》前二十章默写,‘和平与梦想’主题征文……”

“哎呦!”

听到这儿刘晨明失去了对其他事物的关切与耐心,急匆匆地从书包里抽出导学,翻开答案奋笔疾书。她的字有些歪斜,有些凌乱,她也自知或许会被老师察觉异样,但是一切都来不及。飞速写完导学之后上第一节课的老师走进教室,她伴着上课铃掏出默写本开始一行一行地默写《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12月25日 上午11:15

最后一节是艺术课,艺术课是最无所事事的课,也是黄至清最喜欢的课。

只有艺术课的种类是可以自选的。正因如此黄至清和王栎选了同一老师同一时段的音乐课。之所以选音乐是因为音乐课时常播放电影,老师并不讲太多内容,于是黄至清和王栎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在教室后方卿卿我我,交谈甚欢。

他们不是同班同学,因而见面的机会就变得格外宝贵。每每见面他们的感觉都像是无数年岁之后的久别重逢,总有无数的言语要对对方倾诉。而音乐课是格外暧昧的氛围,放电影的时候教室里黑灯瞎火,窗帘紧掩,他们坐在教室最后倚着墙壁握着对方的手,看着投影布上光影明灭,凝望彼此宛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这一日他们在走廊里望见了前往音乐教室的彼此,在近到足以交谈之前他们相互微笑致意。王栎从走廊的另一端走来,从前门进了教室,而黄至清从后门进去。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桌前。音乐教室里摆放着电子琴,每张桌子上都有,趁着还未上课,黄至清按动了电子琴的开关。她其实没有正儿八经地学过琴,但是大致地知道音调,于是她弹起了校歌。她一边弹着,王栎一边伴着她的曲调轻轻哼唱。她觉得快乐。

音乐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黄至清结束了她的弹奏。她和王栎心不在焉地看着有些年迈臃肿的音乐老师从公文包里取出薄薄的一叠纸,翻动了几下开始点名。

“黄至清。”

“到。”她在教室后排挥了挥手。

“刘晨明。”

“到。”

“陶希言。”

“……”

“陶希言到了没有?”

无人作答。

“哎,我们是不是快要考《道德经》了?”黄至清依然看着音乐老师迟缓的动作,他正在从电脑中调出上次尚未看完的影片。

“好像是。你们班背到多少了?”王栎答道。
“二十章。”

“彼此彼此。都是你们班语文老师整的,搞得我们几个班都在背《道德经》。”王栎不无愤懑地抱怨道。

黄至清在这些言语之中又觉得暖暖的了。她想到几个月前复习中考的时候,王栎坐在自己前面的座位上,背过身子朝向自己。他们一同朗读着古文,背诵诗词,以及王栎教她做数学题的那些时日历历在目。彼时他们还处在一间教室之中,如今却隔了一道走廊、一架电梯、两个布告板。

“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她想到这一句诗,按捺不住地“噗嗤”笑了出来。王栎浅浅地看着她,目光里尽是柔情。音乐老师调出了电影,主人公正在摇摇晃晃地行走。没有人知道黄至清笑声的深意。

12月25日 中午12:40

食堂里原本拥挤的人群逐渐退散。偶有晚来的同学依然站在窗口前点餐。这时候孟和光已经吃完了饭,夹带着几本练习册往食堂对面的图书馆走去。

学校的图书馆是学习的好去所。图书馆里的空气安逸而凝重,大家都伏案书写,神情肃穆。他在书架旁侧的桌边环视一周,决定在靠近角落的空位子上落座。他翻开了物理练习册,开始对着草稿纸演算。余光里看到身畔走过了黄至清和她的男朋友,以及刘晨明踩在垫脚凳上取书。他没有理会他们。

他回忆着该做的事情自己是不是都做了。交作业,送作业,写作文,做数学题。那么余下的只是眼前的物理作业。他略有些高兴,想着这一日夜晚是不是可以早些入眠。

——但是似乎少了些什么。

最后一节课下课,他从艺术教室冲往食堂
。他选了剪纸课,不为其他,只为可以比较专心地学习其他科目并且老师经常提早些下课。他走进食堂的时候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有些是最后一节上自习的学生,提前翘了课来吃饭,还有些是老师。他走到窗口前点餐。

那么应该是这里了。他倏然想到今天没有见到陶希言。往日陶希言在他吃饭的时候总会走来坐到他斜对面的位子上,有时候和他说几句话,有时候闷头吃着。他从不刻意留心坐在何处,但是陶希言每次都能在恰当的时间找到他所在的地方。

这时候图书馆外依然飘荡着其他同学的叫喊声。有些在售卖校园刊物,有些是在嬉笑打闹,孟和光想到了自己所遗漏的,且并非大事,于是安下心演算物理题。

算到瓶颈之处时他抬起头,看到对面白色教学楼上明亮的日光勾勒出棕榈树摇摆的叶影,往来的学生终于少了些,杂音减少。一朵勒杜鹃不知从何处飘落,缓缓地擦着图书馆的玻璃幕墙滑下,飘飘摇摇。

于是孟和光想到牛顿第二定律,心平气和,心安理得。

12月25日 下午04:30

陶希言的座位在前排,她一缺勤,位子便会被上进的学生侵占。这一节课侵占了她的位子的人是黄至清。

其实黄至清算不上上进的学生,但是她的数学着实不好。她决定强迫自己好好听数学课,于是坐到了陶希言的位子上。

她不大明白自己既然数学不好为什么依然是理科生。但是她对此毫无怨言。如今她和王栎只隔了一道走廊、一架电梯、两个布告板。如若她选择文科,那么隔开他们的就是一道马路、五层教室和一扇门了。想着要好好学数学,心思又跑到了自己的手机上,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在课桌下和王栎用微信聊着天。学校近旁新开了一家茶餐厅,她还想约着王栎去品尝一番。
“黄至清。你来回答一下。”数学老师的声音出其不意地破空而来,黄至清条件反射一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抬眼看了看黑板便傻了眼。她一走神,竟没注意老师什么时候开始讲求导了。

“老师……我不会。”黄至清直截了当地说。

“那么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他歪歪斜斜地写出了一个去掉横杠的“f”,下端还勾了一下。黄至清看了几眼,什么也没说。

“站到下课,课间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天晓得黄至清有多后悔坐到陶希言的位子上来。她回想着陶希言以往是不是常被老师点起来,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说来,如果是陶希言的话即使被点起来也总是能够顺利地给出老师想要的答案吧。黄至清这般想着,趁着老师背过身子在黑板上书写题目,手指又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着。

“好好给我补习一下数学嘛。”她无声地打出了这些字符,按下了发送。

“一直让你好好学一学,自己又不肯。”王栎回了她的信息,但是马上又跟来一条,“那下午我给你讲讲吧。”

“听说学校附近新开了家茶餐厅,放学咱们去坐一会吧。”

“嗯。”

下课铃响。数学老师正收拾着自己的物件,黄至清趁着他未注意到自己,一闪身钻出了教室门,把混沌的空气和嘈杂的人群抛在脑后,匆匆穿越一道走廊、一架电梯和两个布告板。高高扎起的辫子在清冷的空气里飘扬。

12月25日 晚上07:20

晚自习已经开始了,刘晨明却依然在楼下。

她在教学楼底层的医务室里坐着,目光涣散,显然是思考着什么。胳膊的一侧夹着体温计,校医正对着电脑更新病假数据。
“到时间了。”校医的声音有些浑浊,刘晨明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伸手摸出温度计,对着灯光侧了一下。

“三十八度四。”刘晨明说。

“三十八度四。”像是附和刘晨明的话语一般,校医也说道。

“明天去医院看看。这两天就不要来上学了。”

刘晨明点了点头,视线重新聚焦在了校医身上。校医依然在整理病假数据,她看到陶希言的名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陶希言,支气管炎,请假两天。”

“陶希言昨天来过?”刘晨明仔细地回想了一
下,她实在想不出陶希言有什么异常,前一日的晚自习也一直在教室。

“她带了一张医院的病假单来。”

“哦。”

走出校医室的时候空气是冰冷的。刘晨明走回教室收拾书包,看到自己上午补了一半的征文,撇了撇嘴角,拿起来塞进书包。她背着沉重的书包穿越夜幕,走廊里呼啸的风往来,她愈发地觉得冷。

走向校门的途中,她迎着学校道路边惨白的路灯灯光,不明就里地流下泪水。野猫从她的脚边窜过,无声无息。

12月27日 傍晚05:30

陶希言的意识迟滞地、费力地浮出脑海。当她感受到自己浑身上下的冰冷酸疼和头脑后部强烈的刺痛感,她睁开了眼。

眼前是昏黄又透着些桃红、绛紫的天空。她静默地看了很久,最初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身处天际,或是高山之巅。她从未见过如此斑斓而多彩的天空。而当她头脑中的刺痛感逐渐减弱,她便感受到了来自于腹部的空虚。她意识到了在这长久的睡眠以前正在发生着什么,也明白了自己所处之处。

她爬起身来仿佛用了百年之久。当她终于朝着天台内侧坐稳,她意识到自己虚弱得摇摇欲坠,只要稍微一个趔趄便跌下楼去。躺在护栏边沿的目的本是多一重死亡的保险性,她原本确信只要自己沉沉睡去一翻身便会在不知不觉间死去,甚至不翻身两瓶药片的剂量也足以让她沉睡一万年。但是她却在意料之外醒来了,带着干渴的喉咙、饥饿的肚腹和无力的躯壳。她不知道这是哪一天了,也不知道是几点,但是凭借着日薄西山之景大抵知道不过傍晚。

她再无力翻越教室的窗户下去,于是她拉开了天台的门,歪斜地踩着楼梯。抵达天台的楼梯上划了警戒线,让学生不要走上前去,两个摄像头虎视眈眈地凝望着陶希言落魄的背影。陶希言走回了教室,取出书包里的水壶,喝空了其中的水,又拿起不知是谁桌上的面包,三两口便吞下肚去。

她步履蹒跚地走回宿舍,走向自己的床和枕头。她的头脑仿佛有平素的数倍大小,无比沉重,无比混沌。她依然困极了。

12月28日 中午12:25

孟和光在食堂又看到了陶希言。她仿佛消瘦了些,他斜对面的侧脸显得有了几分利落。

“嗳,和光。”他吃完了饭。正要离开时,陶希言抬起头说道。

他迈开脚步,嘴上应和着:“嗯?”

“虽然……已经过了几天了,但是,圣诞快乐。”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孟和光背朝着她,正在远去。而她说完时那脚步顿了一下,紧接着依然是流畅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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